萧十一郎
   —古龙
第四十一章 无垢山庄的变化

  已经有两年,也许还不止两年,沈壁君从未睡得如此香甜过。
  车子在颠簸摇荡,她睡得就像是个婴儿.摇篮中的婴儿,这使得她在醒来时,几乎已忘记了所有的悲伤、痛苦和不幸。
  安适的睡眠,对一个生活在困苦悲伤中的人来说,本就是一剂良药。
  她醒来时,秋日辉煌的阳光,正照在车窗上、赶车的人正在前面摇动着马鞭,轻轻地哼着一首轻松的小调,就连那单调尖锐的鞭声,都仿佛带着种令人愉快的节奏.对这个人,她心里实在觉得很感激、她永远也想不到,这个冷酷呆板、面目可憎的人,竟会有那么样一颗善良伟大的心,竟会冒着那么大的危险,救出了她,而且绝没有任何目的,也不要任何代价。
  “我是个没有用的人,但我却有三个孩子,我救你,就算为了他们,我活了一辈子,至少也得做一件能让他们为我觉得骄傲的事。”
  沈壁君了解这种感情。
  她自己虽然没有孩子,但她却能了解父母对子女的感情。
  无论他的人是多么平凡卑贱,但这种感情却是崇高伟大的。
  那些自命大贵不凡的英雄豪杰,却反而往往会忽略了这种感情的价值。
  于是她立刻又想起了萧十一郎。
  萧十一郎也曾救过她,而且也是没有目的,不求代价的。
  那时的萧十一郎,是个多么纯真、多么可爱的年轻人?
  但现在呢?
  她的心又碎了。
  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变得那么可怕?难道金钱真有能改变一切的魔力?
  马车骤然停下。
  沈壁君刚坐起来,就听见了外面的敲门声。
  白老三拉开了车门:“算来你也该醒了,我己赶了一天一夜的路。”
  他看来果然显得很疲倦,这段路本就是艰苦而漫长的。
  逃亡的路,永远是艰苦漫长的,沈壁君心里更感激:“谢谢你。”
  除了这三个字外,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的。
  白老三看了她两眼,又垂下头,显得有些迟疑,却终于还是抬起头来说:“我还要赶回去照顾孩子,我只能送你到这里。”
  沈登君忍不住问:“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
  白老三平凡丑陋的脸上,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,冷漠的眼睛里,却仿佛带着种温柔的笑意,道:“我知道这地方你一定来过的,你为什么不自己下来看看?”
  沈壁君拢了拢头发,走下去,站在阳光下。
  阳光如此温暖,她整个人却似已突然冰冷僵硬。
  山林中,阳光下,有一片辉煌雄伟的庄院,看来就像是神话中的宫殿一样。
  这地方她当然来过。
  这地方本就是她的家——这世上最令人羡慕的一个家,无垢山庄。
  无垢山庄中的无垢侠侣。
  武林中最受人尊敬的少年侠客,我是江湖中最美丽的女人。
  他们本来已正是一对最令人羡慕的夫妻。
  可是现在呢?
  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以前那一连串辉煌的岁月,在那些日子里,她的生活有时虽然寂寞,却是从容、高贵、受人尊敬的。
  连城壁虽然并不是个理想的丈夫,可是他的行为,他对她的体贴和尊敬,也绝没有丝毫可以被人议论的地方。
  她也许并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,但他却从未忘记过她,从未想到要抛弃过她何况,他毕竟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。
  可是她却抛弃了他,抛弃了所有的一切,只因为一个人
  萧十一郎!
  他对她的感情,就像是历史一样,将她的尊严和自私全都燃烧了起来,烧成了灰尽。
  为了他,她已抛弃了一切,牺牲了一切。
  这是不是真的值得?
  美丽而强烈的感情,是不是真的永远都难以持久?
  沈壁君的泪已流下。
  她又抬起手,轻拢头发,慢慢用衣袖拭去了面上的泪痕:“今天的风好大。”
  风并不大,可是她心里却吹起了狂风,使得她的感情,忽然又像海浪般澎湃汹涌。
  无论如何,往事都已过去,无论她做的是对是错,也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。
  她并不后悔,也无怨尤。
  生命中最痛苦和最甜蜜的感情,她毕竟都已尝过。
  白老三站在她身后,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,正在叹息着,喃喃道:“无垢山庄果然不愧是无垢山庄,我赶了几十年车,走过几千几万里路,却从来也没有到过这么好的地方。”
  “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。”沈壁君忍住了泪。
  ——只不过这地方己不再是属于我的了,我已和这里完全没有关系。
  ——我已不再是这里的女主人,也没有脸再回到这里来。
  这些话,她当然不会对白老三说。
  她已不能再麻烦别人,更不能再成为别人的包袱。
  她知道从今以后,已必需要一个人活下去,绝不能再依靠任何人。
  她已下了决心。
  泪痕已干了。
  沈壁君回过头,脸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:“谢谢你送我到这里来,谢谢你救了我…”白老三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表情:“我说过,你用不着谢我。”
  沈壁君道:“可是你对我的恩情,我总有一天会报答的。”
  白老三道:“也用不着,我救你,本就不是为了要你报答的。”
  看着他丑陋的脸,沈壁君心里忽然一阵激动,几乎忍不住想要跪下来,跪下来拥抱住他,让他知道心里有多少感激。
  可是她不能这么样做,她一直是个淑女,以前是的,以后一定还是。
  除了对萧十一郎外,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一点逾越规矩的事。
  所以她只能笑笑,柔声道:“回去替我问候你的三个孩子,我相信他们以后都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,因为他们有个好榜样。”
  白老三看着她,骤然扭转过身,大步走回马车。
  他似已不敢再接触她的目光。
  他毕竟也是个人,也会有感觉到惭愧内疚的时候。
  他跳上马车,提缰挥鞭,忽又大声道:“好好照顾你自己,提防着别人,这年头世上的坏人远比好人多得多......”
  马车巳远去。
  滚滚的车轮,在阳光下扬起了满天灰尘。
  沈壁君痴痴地看着灰尘扬起,落下,消失......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恐惧,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恐惧。
  那并不是完全因为寂寞,而是一种比寂寞更深邃强烈的孤独、无助和绝望。
  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生中,永远是在依靠着别人的。
  开始时她依靠父母,出嫁后她依靠丈夫,然后她又再依靠萧十一郎。
  这两年来,她虽然没有见过萧十一郎,可是她的心却还是一直在依靠着他。
  她心里的感情,至少还有个寄托。
  她至少还有希望。
  何况,这两年来,始终还是有人在照顾着她的,一个真正的淑女,本就不该太坚强,太独立,本就天生应该受人照顾的。
  但现在她却已忽然变得完全无依无靠,就连她的感情,都已完全没有寄托。
  ——萧十一郎已死了。
  ——连城壁也已死了。
  在她心里,这些人都已死了,因为她自己的心也已死了。
  一个心已死了的人,要怎样才能在这冷酷的世间活下去?
  她不知道,完全不知道。
  她已完全孤独,无助、绝望。
  没有人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,甚至没有人能想像。
  阳光如此辉煌,生命如此灿烂,但她却已开始想到死。
  只不过,耍死也不能死在这里,让连城壁出来收她的尸。
  ——现在是不是还坐在这无垢山庄中那间他最喜欢的书房里,一个人在沉思。
  ——他会在想什么?会不会想到他那个不贞的妻子?
  ——他现在是不是也已有了别的女人?就像萧十一郎一样,有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。
  ——男人总是不甘寂寞的,男人绝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,誓守终生。
  沈壁君禁止自己再想下去。
  连城壁的事,她本就已无权过问,他纵然有了几千几百个女人,也是应该的。
  奇怪的是,这两年来,她竟也始终没有听见过他的消息。
  名声和地位,本是他这一生中看得最重的事,甚至看得比妻子还重。
  这两年来,江湖中为什么也忽然听不见他的消息了?难道他也会消沉下去?
  沈壁君不愿再想,却不能不想、一一谁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,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—。
  她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,这地方的一草一木,都会带给她太多回忆,可是就在她想走的时候,她已看见两个青衣人,从那扇古老而宽阔的大门里走了出来。
  她只有闪身到树后,她不愿让这里任何人知道她又回来了。
  这里每个人都认得她,也许每个人都在奇怪,他们的女主人为什么一去就没有了消息?
  脚步声越来越近,两个人已嘻嘻哈哈,又说又笑地走入了这片树林。
 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,本该是无垢山庄里的家丁,只不过连庄主手下的家丁,绝没有一个敢在庄门前如此放肆。
  他们的脸,也是完全陌生的。
  这两年来的变化实在太大,每个人都似已变了,每件事也都已变了。
  连城壁呢?
  沈壁君本来认为他就像是山庄后那块古老的岩石一样,是永远出不会变的。
  笑声更近,两个人勾肩搭背走过来,一个人黝黑的脸,年纪己不小,另一人却是个又白又嫩、长得像大姑娘般的小伙子。
  他们也看见了沈壁君,因力她已不再躲避他们。
  他们呆呆地看着她,服珠子都像是己凸了出来,无论谁忽然看见沈壁君这样的美人,都难免会有这种表情的,但无垢山庄中的家丁,却应该是例外。
  无垢山庄中本不该有这种放肆无理的人。
  那年纪较大的黑脸汉子,忽然咧嘴一笑.道:“你到这里来干什么?是不是来找人的?是不是想来找我们?”,沈壁君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愤怒,以前她绝不会允许这种人留在无垢山庄的,可是现在她已无权再过问这里的事。
  她垂下头,想走开。
  他们却还不肯放过她:“我叫老黑,他叫小白,我们正想打酒去,你既然来了,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们喝两杯。”
  沈壁君沉下了脸,冷冷道:“你们的连庄主难道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你们这里的规矩。”
  老黑道:“什么连庄主,什么规矩?”
  小白笑道:“她说的想必是以前那个连庄主,连城壁。”
  “以前的那个庄主?”沈壁君的心也在往下沉:“难道他现在已不是这里的庄主?”
  老黑道:“他早就不是了。’小白道:“一年多以前,他就己将这地方卖给了别人。”
  沈壁君的心似已沉到了脚底。
  无垢山庄本是连家的祖业,就和连家的姓氏一样,本是连城壁—生中最珍惜、最自豪的。
  为了保持连家悠久而光荣的历史,他已尽了他每一分力量。
  他怎么会将家传的祖业卖给别人,沈壁君握紧了双手:“绝不会的,他绝不会做这种事。”
  老黑笑道:“我也听说过,这位连公子本不是个卖房子卖地的败家子,可是每个人都会变的。”
  小白道:“听说他是为了个女人变的,变成了个酒鬼,外加赌鬼,几乎连裤子都输了,还欠下一屁股债,所以才不得不把这地方卖给别人。”
  沈壁君的心已碎了,整个人都已崩溃,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。
 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真的毁了连城壁。
  她毁了别人,也毁了自己。
  老黑笑了笑道:“现在我们的庄主姓萧,这位萧庄主才真是了不起的人,就算一万个女人,也休想毁了他。”
  “姓萧,现在的庄主姓萧?”
  沈壁君突然大声问:“他叫什么名字!”
  老黑挺起了胸,傲然道:“萧十一郎,就是那个最有钱,最……”沈壁君并没有听见他下面说的是什么,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。
  她的人已倒下。
  这庄院也很大,很宏伟。
  风四娘看着屋角的飞檐,忍不住叹了口气,道:“像这样的房子,你还有多少?”
  萧十一郎淡淡道:“并不太多了,只不过比这地方更大的,却还有不少。”
  风四娘咬着嘴唇,道:“我若是冰冰,我一定会找个最大的地方躲起来。”
  萧十一朗道:“很可能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你最大的一栋房子在哪里?”’萧十一郎道:“就在附近。”
 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,试探着道:“无垢山庄好像也在附近。”
  萧十一郎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,缓缓道:“无垢山庄现在也已是我的。”
  花厅里的布置,还是和以前一样,几上的那个花瓶,还是开封张二爷送给他的贺札、门外的梧桐,屋角的斜柳,也还是和以前一样,安然无恙。
  可是人呢?
  沈壁君的泪又流满面颊。
  她实在不愿再回到这里来,怎奈她醒来时,就发现自己又回到这地方。
  斜阳正照在屋角一张很宽大的红木椅子上。
  那本是连城壁在接待宾客时,最喜欢坐的一张椅子,现在这张椅子看来还是很新。
  椅子永远不会老的,因为椅子没有情感,不会相思。
  可是椅子上的人呢?
  人已毁了,是她毁了的。
  这个家也是她毁了的,为了萧十一郎,她几乎已毁了一切。
  萧十一郎却没有毁。
  “这位萧庄主,才是真了不起的人,就算一万个女人,也休想毁了他。”
  这本是她的家,她和连域壁的家,但现在却已变成了萧十一郎的。
  这是多么残酷,多么痛苦的讽刺?
  沈壁君也不愿相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,但现在却已偏偏不能不信,
  虽未黄昏,己近黄昏、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,梧桐似也在叹息。
  萧十一郎为什么要将这地方买下来?是为了要向他们示威?
  她不愿再想起萧十一郎这个人、她只想冲出去,赶快离开这里,越快越好。
  这地方现在已是萧十一郎的,她就已连片刻都呆不下去。
  就在这时,后面的院子里,突然传来一阵骚动,有人在呼喝:“有贼!......快来捉贼。”
  萧十一郎才是个真正的贼,他不但偷去了她们拥有的一切,还偷去了她的心。
  现在若有贼来偷他,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。
  沈壁君咬着牙,只希望这个贼能将他所有的一切,也做得干干净净,因为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他的。
  她决心要将这个贼赶出去。
  她站起来,从后面的小门转出后院——这地方的地势,她当然比谁都熟悉。
  后院里已有十几条青衣大汉,有的拿刀,有的持棍,将一个人团团围住。
  一个衣衫褴褛,鬓发蓬乱,长满了一脸胡楂子,看来年纪已不小的人。
  老黑手里举着柄锐刀,正在厉声大喝,“快放下你偷的东西来,否则先打断你这双狗腿。”
  这人用一双手紧紧抱着样东西,却死也不肯放松,只是喃喃地在分辨:“我不是贼……我拿走的这样东西,本来就是我的。”
  声音沙哑而干涩,但听来却仿佛很熟。
  沈壁君的整个人突又冰冷僵硬。
  她忽然发现这个衣衫褴褛、被入喊为“贼”的赫然竟是连城壁。
  这真的是连城壁?
  就在两年前,他还是天下武林中,最有前途、最受人尊敬的少年英雄。
  就在两年前,他还是个最注意仪表、最讲究衣着的人。
  他的风度仪表,永远是无懈可击的,他的衣服,永远找不出—点污垢,一点皱纹,他的脸也永远是神采奕奕,容光焕发的。
  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么样的一个人?
  就在两年前,他还是武林中家世最显赫的贵公子,还是这里的主人。
  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贼。
  一个人的改变,怎么会如此巨大?如此可怕?
  沈壁君死也不相信——既不愿相信,也不能、更不敢相信。
  可是她现在偏偏己非相信不可。
  这个人的确就是连城壁。
  她还听得出他的声音,还认得他的眼睛。
  他的服晴虽已变得像是只负了伤的野兽,充满了悲伤、痛苦和绝望。
  但一个人眼睛的形状和轮廓,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。
  她本已发誓,绝不让连城壁再见到她,因为她也不愿再见到他,不忍再见到他。
  可是在这一瞬,她已忘了一切。
  她忽然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冲进去,冲入了人群,冲到连城壁面前。
  连城壁抬起头,看见了她。
  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:“是你……真的是你
  沈壁君看着他,泪又流下。
  连城壁突然转过身,想逃出去。
  可是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当年的灵活,竟已冲不出包围着他的人群。
  何况,沈壁君也已拉住了他的手,用尽全身力气,拉住了他的手。
  连城壁的整个人又软了下来。
  她从未这么样用力拉过他的手,他从未想到她还会这么样拉住他的手。
  他看着她,泪也已流下。
  这种情感,当然是老黑永远也想不到,永远也无法了解的。
  他居然又挥刀扑过来:“先废了这小贼一条腿再说,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来。”
  刀光一闪,果然砍向连城壁的腿。
  连城壁本己不愿反抗,不能反抗,就像是只本已负伤的野兽,又跌入了猎人的陷阱。
  但是沈壁君的这只手,却忽然为他带来了力量和勇气。
  他的手一挥,已打落了老黑手里的刀,再—挥,老黑就被打得仰面跌倒。
  每个人全都怔住,谁也想不到这个本已不堪一击的人,是哪里来的力气。
  连城壁却连看也不看他们—眼,只是痴痴的,凝视着沈壁君,说:“我……我本来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。”
  沈壁君点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  连城壁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有样东西,我还是抛不下。”
  他手里紧紧抱着的,死也不肯放手的,是一卷画,只不过是卷很普通的画。
  这幅画为什么会对他如此重要?
  沈壁君知道,只有她知道。
  因为这幅画,本是她亲手画的……是她对着镜子画的一幅小像,这画画得并不好,但她画的却是她自己。
  连城壁已抛弃了一切,甚至连他祖传的产业,连他显赫的家世和名声都已抛弃了。
  但他却抛不下这幅画。
  这又是为了什么?
  沈壁君垂下头,泪珠已打湿了农裳。
  青衣大汉们,吃惊地看着他们,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呼:“我知道这个小贼是谁了,他一定就是这里以前的庄主连城壁。”
  又有人在冷笑着说:“据说连城壁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,怎么会来做小偷?”
  “因为他已变了,是为了一个女人变的。”
  “那个女人难道就是这个女人。”
  “这个女人莫非就是沈壁君。”
  这些话,就像是一把锤子,锤入了连城壁的心,也锤入了沈壁君的心。
  她用力咬着牙,还怂是不住全身颤抖。
  连城壁似已不敢再面对她,垂下头,黯然道:“我已该走了。”
  沈壁君点点头。
  连城壁道:“我…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。”
  沈壁君道:“你不愿再见到我?”
  这句话她本不该问的,可是她己问了出来。
  这句话连城壁既不如道该怎么回答,也根本不必回答。
  他忽然转过身:“我真的该走了。”
  沈壁君却又拉住了他,凝视着他:“我也该走了,你还肯不肯带我走?”
  连城壁霍然抬起头,看着她,眼睛里充满了惊讶,也充满了感激,说:“我已变成这样子,你还肯跟我走?”
  沈壁君点点头。
  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的,就因为他已变成这样子,所以她才要跟着他走。
  他若还是以前的连城壁.她绝对连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。

第四十二章 红樱绿柳

  萧十一郎大笑道:“我本来是个孤儿,想不到竟突然有了这么多兄弟,倒真是可贺可喜。”
  少年道:“一个人成了大名之后,总难免会遇见些这种烦恼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所以你已不想成名?”
  少年笑了笑,道:“成名虽然烦恼,但至少总比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好。。
  他微笑着再次躬身一礼,转过身,大步走了出去。
  风四娘看着他走出去,轻轻叹息着,道:“看来这小于将来也一定是个有名的人。”
  萧十一郎目中却似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寂寞之色,淡淡道:“一定是的,只要他能活得那么长。”
  风四娘又笑了笑,道:“却不知江湖中现在有没有风五娘?”
  萧十一郎也笑了:“看来迟早会有的,就算没有风五娘,也一定会有风大娘,风三娘,风六娘,风七娘。”
  风四娘吃吃地笑道:“我只希望这些风不要把别人都吹疯了。”
  近来这是她第一次真的在笑,她心情的确好了些。
  因为她已看出萧十一郎的心情似也好了些。
  有些人越是在危急险恶的情况中,反而越能镇定冷静。
  萧十一郎无疑就是这种人。
  可是,想到了明日之会的凶险,风四娘又不禁开始为他担心。
  就在这时,小白又进来躬身禀报:“外面又有人求见。”
  萧十一朗道:“叫他进来!”
  小自迟疑着,道:“他们不肯进来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为什么?”
  小自道:“他们要庄主你亲自出去迎接。”
  这两人的架子倒不小。
  萧十一郎看了风四娘一眼。
  风四娘道:“看来贴在十二郎背脊上的那两把剑,果然也已来了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却不知那是两柄什么样的剑?”
  这句话他本也不必问的,因为他自己也早就知道答案。
  那当然是两柄杀人的利剑,否则又怎么会有杀气!
  没有剑,只有人。
  杀气就是从这两个人身上发出来的,这两个人就像是两柄剑。
  ——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,视人命如草芥,他们本身就会带着种凌厉逼人的杀气,他们都很瘦,很高,身上穿着的长袍,都是华丽而鲜艳的。
  长袍的颜色一红一绿,红的红如樱桃,绿的绿如芭蕉。
  他们的神情看来都很疲倦,须发都已白了,腰杆却还是挺得笔直,眼睛里发出的锋芒远比剑锋更逼人,看见这两个人,风四娘立刻就想溜,却已来不及了。
  她认得这两人,她曾经将沈壁君从这两个人身旁骗走,骗入了一间会走路的房子。
  这两个人当然也不会忘记她,却只看了她一眼,目光就盯在萧十一郎脸上。
  萧十一郎微笑道:“一别两年,想不到两位的丰采依然如故。”
  红袍老人道:‘嗯。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哼!”
  两个人的脸上都完全没有表情,声音也冷得像是结成了冰。
  看见了他们,萧十一郎不禁又想起了那神秘而可怕的玩偶山庄。
  在那里发生的事,也都是神秘而可怕的,他永远也不会忘记。
  他当然也忘不了在那棋亭中,和这绿袍老人的一战,不动的—战。
  ——锡铸的酒壶,壶上的压力,他们虽然都没有动,却几乎都已耗去了自己所有的精力。
  直到现在,萧十一郎还不能忘记那一战的凶险。
  他忍不住问:“两位近来可曾下棋?”
  红袍老人道:“没有。”
  绿袍老人冷冷道:“因为这两年来,我们都在忙着找你。”
  萧十一郎苦笑道:“我知道。”
  他知道这两年来,沈壁君一直是跟他们在一起。
  红袍老人道:“你既然知道,为何不来找我们相见?”
  绿袍老人冷笑道:“是不是因为你自觉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,不屑与我们相见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‘两位本该知道,我绝没有这意思的。”
  红袍老人冷冷道,“我只知道你近来的确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。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据说你不仅已是天下第一高手,而且也已富甲天下。”
  红袍老人道:“但我们都还是想不到,你居然将无垢山庄也买了下来。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这一家人就是毁在你手里的,你却买下了他们的庄院。”
  红袍老人道:“沈壁君为了你颠沛流离,受尽折磨,你却另有了新欢。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你想必也该知道,我们刚才已见到了她。”
  红袍老人道:“她对你佩服得很,佩服得永远也不想再见你。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像你这种了不起的人物,我们也是万万高攀不上的。”
  红袍老人道:“今日我们前来,就是为了告诉你,你我从此恩断义绝。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从今日起,我们再也不认得你。”
  他们越说越气,话也越说越抉,根本不给别人插口的余地。
  萧十一郎只有听着。
  他不想分辩解释,也根本就无法分辩解释。
  红袍老人道,“除此之外,我们此来还有一件别的事。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我们要带一个人走。”
  两个人的目光,突然同时盯在风四娘脸上。
  风四娘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,勉强笑道:“两位要带我走?”
  红袍老人道:“嗯。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哼。”
 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:“两位为什么要带她走?”
  红袍老人道:“我两人这一生中,从未受过别人的骗。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这女人却骗了我们。”
  红袍老人冷冷道:“这件事你想必也听过。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但有件事你却未必听过。”
  萧十一郎又忍不住问:“什么事?”
  红袍老人道:“你知道我们是惟?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你想必早巳猜出,现在我们却要你说出来。”
  萧十—郎叹了口气,道:“红樱绿柳,天外杀手,双剑合壁,天下无敌。”
  红袍老人道:“不错,我就是李红樱。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我就是杨绿柳。”
  红袍老人道:”无论谁只要骗过红樱绿柳一次,都得死。”
  绿袍老人道:“这件事你本来也应该听说过的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我没有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现在你已听过了。”
  杨绿柳道:”现在你总该已知道,这女人已非死不可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你还不知道!”
  萧十—郎淡淡道:“看她的样子,最近好像绝不会死的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你不信她会死?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我不信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你要怎么样才会相信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随便怎么样我都不会相信,只要我活着。我就不信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你若死了呢。”
 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,道:“我若死了,什么事我都相信了,但最近我好像也不会死的。”
  李红樱的脸沉了下去,突然冷笑,道,“很好,好极了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我们虽已有多年未曾杀人,杀人的手段,却还未忘记。”
  萧十一郎叹道:“这种事就算想忘记,只怕也很不容易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我刚才已说过,你我之间,已恩断义绝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我们这一生中,杀人已无数,并不在乎多杀一个人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我知道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你还知道什么?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天外杀手,杀人如狗,双剑合壁,绝无活口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你既然知道,为何还不走?”
  萧十一郎苦笑道:“我这一生中,已不知被杀过多少次,再多杀一次,我也不在乎。”
  李红樱冷笑道:“很好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好极了。”
  一阵风吹过,天地间的杀气已更重。
  风四娘一直在痴痴地看着萧十一郎,眼睛里充满了感激。
  她从未想到萧十一郎也会为她拼命,也会为她死的.萧十—朗已在问:“两位的剑呢?”
  李红樱道:“绿柳红樱,剑中之精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剑中之精,其利穿心。”
  两人突然同时翻身,手里已各自多了柄精光四射的剑。
  剑长只有七寸,但一剑在手.剑气已直逼眉睫而来,这两柄剑,果然是剑中的精魂。
  剑中精魂,其利在神。
  这两柄剑的可怕之处,并不在剑锋上。
  剑锋虽短,但那种凌厉的剑气,却已将数十丈方圆内所有的生物全都笼罩,萧十一郎竟也似觉得心头有种逼人的寒意,那凌厉的剑气,竟似已穿人了他的胸膛,穿入了他的心。
  李红樱用两根手指,捏住了两寸长的剑柄,冷冷道:“拿你的刀!”
  萧十一朗道:“我不用刀。”
  李红樱厉声道:“为什么?”
  萧十—郎道:“我不想杀人。”
  他不想杀人,他也不笨。
  一寸短,一寸险——这两柄剑长只七寸,已可算是世上最短的剑,最短的剑,想必也一定是最凶的剑,萧十一郎的刀也很短、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以短制短,以险制险、他的刀绝没有把握能制住这两柄剑,这两柄剑已杀人无数,剑的本身,就已带着种凶杀之气。
  何况这两柄剑又是在这么样两个人手里。
  李红樱凝视着他,冷冷道:“你不用刀用什么?”
  萧十一郎笑了笑,道:”随便用什么都行,两位想必也不致于规定我一定要用刀的。”
  他的身子突然凌空跃起,翻身而上,搞下了门楣上的一段横木。
  一段长达一丈二尺的横木。
  他早已看准了这根木头——以长制短,以强制险。
  李红樱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,冷冷道:“我现在才知道,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能活着?”
  杨绿柳冷笑道:“这人果然不笨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不笨的人,我们也一样杀过无数的。”
  萧十一郎不等杨绿柳开口,已抢着道:“所以你们再多杀一个,也绝不在乎的。”
  风四娘突然大声道:“我在乎。”
  她冲过去,挡在萧十一郎面前:“我只要知道你对我有这种心意,就已足够了,我愿意跟他们走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只可惜我却不愿意。。
  他手里的木棍突然一挑,竟将风四娘的人挑了起来。
  风四娘只觉得身子一麻,突然飞起,忽然间已平平稳稳地坐到门檐上,却连动都不能动了。
  萧十一郎道:“那上面一定凉快得很,你不妨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,等我死了,再下来替我收尸。”
  风四娘咬着牙,她已连话都说不出。
  萧十一郎再也不睬她,转身对着红樱绿柳,道:“伯仲双侠欧阳兄弟,名声虽不高,家世却显赫,两位想必是听过的。”
  李红樱冷冷道:“是欧阳世家的子弟?”
  萧十一郎点了点头,道:“他们也正如两位一样,与人交手时,不论对方有多少人,都是两人并肩迎敌。”
  杨绿柳怒道:“难道你想以那两个不肖子与我们相比?”
  萧十一朗居然没有否认,淡淡地道:“我与他们交手时,只用了三招,而且有声明在先,三招不能取胜,就算我败了。”
  李红樱冷笑道:“你与我们交手,准备用几招?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三招!”
  三招!
  红樱绿柳剑昔年纵横天下,号称无敌,那时萧十一郎只怕还未出世。
  现在他与这两人交手,居然也准备只用三招。
  风四娘的身子若还能动,一定早己跳了起来。
  纵然逍遥侯复生,也绝不敢说能在三招中击败他们的。
  就连三百招都很难。
  能不败已不容易。
  风四娘看着萧十一郎,她实在想看看这人是不是真的疯了。
  红樱绿柳也在看着萧十一郎,两个人非但没有发怒,反而突然冷静下来。
  李红樱冷冷道:“我们的剑长只七寸,你的棍却有一丈二寸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你以长击短,以强制险,以为我们根本就很难近你的身?”
  李红樱道:“你自以为纵然不胜,至少已先立于不败之地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所以你故意激怒我们?”
  李红樱道:“你既然只用三招,以我两人的身份,当然也不能多用一招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你认为我们绝对无法在三招内击败你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可是你错了。”
  萧十一郎静静地听着,等着他们说下去,杨绿柳又问道:“你知不知道剑术练到最高峰时,就能以气驭剑,取人首级于百步之外。”
  以气驭剑!
  听见这四个字,萧十一郎的脸色也不禁变了。
  这种剑术在武林中传说已久,但无论谁都认为那只不过是传说而已。
  —种神话般的传说,因为古往今来,根本就没有人能练成这种剑术。
  难道红樱绿柳的剑术,真的已能达到这种至高无上的境界?
  李红樱道:“江湖中人,一向都认为‘以气驭剑’,只不过是神话而已,其实这种剑术,并不是绝对练不成的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只不过一个人若要练成这种剑术,至少要有一百五十中的苦功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无论谁也不能活到那么久的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我们也不能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就算真的有人能活到一百五十岁,也不可能将一百五十年的光阴,全部一心一意地用来练剑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所以我们也并没有练成这种剑术。”
  听了这句,萧十一郎总算松了口气、李红樱道:“我们七岁练剑,至今已有七十四年。”
  他们竟都是八十以上的老人,杨绿柳道:“这七十四年来,我们真正在练剑的时候,最多只不过有二十多年而已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所以我们直到现在,也只能练到以气驭线,以线驭剑的境地。”
  萧十一郎动容道:“以气驭线,以线驭剑?”
  杨绿柳道:“你不懂?”
  萧十—郎的确不懂。
  李红樱道:“好,我不妨让你先看看。”
  他手里的短剑突然飞出,如闪电一击,却远比闪电更灵活。
  剑光在暮色中神龙般地夭矫飞舞,就像是神迹一般。
  萧十一郎却己看出他手里飞起了一根光华闪闪乌丝,带动着这柄短剑,居然操纵自如。
  剑光一转,忽然间又飞回他手里。
  李红樱道,“这就叫以气驭线,以线驭剑,现在你明白了么?”
  萧十一郎不由自主叹了口气,这样的剑法,他已是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现在我们只能以文二飞线,带动七寸短剑d”杨绿柳道:“等到我们能以十丈飞线,带动三尺剑锋时,这第—步功夫才算完成,才能开始以气驭剑。”
  李红樱叹息了一声,道:“只不过那至少已是十年后的事了。”
  杨绿柳道:”现在我们的第一步飞剑术虽然还未练成,对你却已足足有余。”
  李红樱道:“你若想以长击短,以强击弱,你就算输了。”
  杨绿柳道:“现在我们的剑不但已比你长,也比你强,你也该看得出的。”
  萧十一郎当然看得出的。所以他无法否认,这两人的剑术之高,实已远出他意料之外。
  风四娘看见刚才那一剑飞出,冷汗已湿透了衣裳。
  她绝不能这样坐着,看着萧十一郎为她死在他们的飞剑下。
  怎奈她却偏偏只有这么样坐着,看着,她不但已流出了汗,也已流出了泪。
  萧十一郎仿佛也在叹息,却又忽然问道,“现在你们准备用几招胜我?”
  李红樱道:“三招!”

 

 

第四十三章 大江东流

  当然是三招!他们当然绝不会比萧十一郎多用一招的,这点无论谁都可以想得到、甚至连萧十一郎自己都无法想像,满天夕阳忽然消失,黑暗的夜色,忽然已笼罩大地,星光还没有升起,月亮也没有升起,在夜色中看来,红樱绿柳就像是两个来自地狱,来拘人魂魄的幽灵,他们的脸色冷漠如幽灵,他们的目光也诡异如幽灵,但他们手里的剑,却亮如月华,亮如厉电,萧十一郎横持着一丈二尺长的木棍,左右双手,距离六尺,红樱绿柳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有五六尺。
  两人同时轻叱一声:“走。”
  叱声中,两人手里的短剑,已同时飞出,如神龙交剪,闪电交击,剑光一闪,飞击萧十一郎左右双耳后颧骨下的致命要穴。
  这一击的速度,当然也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到的。
  萧十一郎没有退,没有闪避,身子反面突然向前冲了出去,长棍横扫对方两人的肋骨。
  这是第一招,双方都已使出了第一招。
  萧十一郎这一招以攻为守,连消带打,本已是死中求活的杀手。
  只听“叮”的一声,双剑凌空拍击,突然在空中一转,就像是附骨之疽般,跟着萧十一郎飞回,飞到他的背后,敌人在自己面前,剑却从背后刺来。
  这一招的凶险诡异,已是萧十一郎生平未遇。
  现在他等于已是背腹受敌,自己的一招没能得手,也必将被利剑穿心而死。
 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,他的人已凌空飞起,倒翻了出去。
  这一翻—掠,竟远达四丈。他的人落下时,已到了墙脚下,又是退无可退的死地。
  就在他脚步沾地的一瞬间,眼前光华闪动,双剑已追击而来。
  萧十一郎手里的本棍举起,向剑光迎了过去,他看得极准,也算得极淮。
  只听“夺”的一声,两柄剑都已钉入了木棍,就钉在他的手边。
  这已是红樱绿柳使出的第三招。
  现在剑已钉在木棍上,萧十一郎却还活着,还没有败。
  风四娘总算松了口气、谁知双剑入木,竟穿木而过,而且余势不竭,“哧”的,又刺向萧十—郎左右双耳后颚骨后最大的那致命要穴。
  这还是同样一招,还是第三招。
  准也想不到他们的飞剑一击,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量,竟似已无坚不摧,不可抵御。
  萧十一郎却己退无可退,手里的木棍既然无法收回,也无法出击,而且木棍就在他面前,后面就是墙,他前后两面的退路巳都被堵死,看来他已必死无疑。
  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要闭上眼睛,她不能再看下去,也不忍再看下去。
  谁知就在这一瞬间,又起了惊人的变化。
  萧十一郎竟然低头一撞,撞上自己手里的木棍,又是“叮”的—击,双剑在他脑后撩过,凌空交击。他手里的本棍已被他的头顶撞成了两截,飞弹出去,分别向红樱绿柳弹了过去。
  红樱绿柳的剑,已分别穿入了这两截横木,带动飞剑的乌丝,也已穿过了横木。
  萧十一朗这头顶一撞之力太大,本棍就像是条绷紧了的弓弦,突然割断,反弹而出,这一弹之力,当然也很快,很急。
  红樱绿柳眼见已一击命中,忽然发现两截木棍已向他们弹了过来。
  两人来不及考虑,同时翻身,虽然避开了这一击,剑上的乌丝却已脱手。
  低沉的夜色中,只见两条人影就如同两朵飞云般飘起,飘过了围墙。
  只听李红樱冷冰的声音远远传来:“好,好个萧十一郎。”
  声音消失时,他们的人影也己消失。
  夜色深沉,东方已有一粒闪亮的孤星升起。
  夜却已更深了….两柄光华夺目的短剑,交叉成十字,摆在桌上,摆在灯下。
  剑光比灯光更耀眼。
  冷凄凄的剑光,映着一张讣告般的请柬:“……特备美酒一百八十坛,盼君前来痛醉……”“…美酒醉人,君来必醉,君若惧醉,不来也罢。”
  萧十一郎一杯在手,凝视着杯中的酒,喃喃道:“他们应该知道我不怕醉的,每个人都知道。”
  风四娘正看着他,道:“所以你现在已有点醉了。’萧十一郎举杯一饮而尽,道:“我不会醉的,我有自知之明,我知道我能喝多少酒。”他又斟酒一杯道:“每个人都应该有自知之明,都不该自作多情。”
  ——自作多情?他真的认为他对沈壁君只不过是自作多情?
 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,道:“我看李红樱和杨绿柳就很有自知之明,他们知道自己败了,所以他们立刻就走。”她显然想改变话题,说些能令萧十一郎愉快的事:“他们已使出三招,你却只用了两招,他们的剑已脱手,已到了你手里。”
 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,道:“可是我的头已几乎被撞出了个大洞,他们的头却还是好好的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不管怎么样,他们总算已败在你手下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我有自知之明,我本不是他们对手的,就正如我本不是逍遥侯的对手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但你却击败了他们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那只不过因为我的运气比较好。”他又举杯饮尽,凝视着桌上的请柬:“只可惜一个人的运气绝不可能永远都好的。”
  请柬在森森的剑光下看来,更像是讣告。
  萧十一郎看着这张请柬,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讣告一样。
  有些人明知必死时,是会先准备好盾事,发好讣告的。
  风四娘道:“你在为明天的约会担心。”
  萧十一郎淡淡道:“我从来也没有为明天的事担心过。”他忽然大笑再次举杯: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又何必管明天的事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你本来就不必担心的,这七个人根本不值得你担心。”
  萧十一郎看着请柬上的七个名字,忽又问道:“你认得他们?”
  风四娘点点头,道:“厉青锋已死,看来虽然还很有威风,可是心却已死了。”
  无论谁过了二三十年的悠闲日子后,都绝不会还有昔日的锋芒锐气。
  风四娘道:“他甚至已连人上人那样的残废都对付不了,他的刀虽然还没有锈,可是他心里却已生了锈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你看过他出手?”
  风四姻道:“我看过,我也看得出,他的出手至少已比昔年慢了五成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你看得出?你知道他昔年的出手有多快?”
  风四娘道:“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他昔年的出手,若是也和现在一样,他根本就活不到现在。”她接着又道:“人上人能活到现在,却是个奇迹。”
 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,道:“他的确是个强人。”
  一个人的四肢若已被砍断其三,却还有勇气活下去,这个人当然是个强人。
  风四娘道:“只可惜他心里已有了毛病,他心里绝不如他外表看来那么强,他也许怕得要命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你能看到他的心?”
  风四娘道:“我却知道无论谁将自己称为人上人,都绝不会很正常的。”
  萧十一郎叹道:“我只替那个被他像马一样鞭策的大汉感觉有些难受,我想那个人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。”
  风四娘也叹了口气,道:“我就从来没有替那个人想过,但我却替你想过,你为别人想的时候,总比为自己想的时候多。”
  萧十一郎冷冷道:“我这人根本就已没什么好想的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因为你只不过是匹狼?”她又笑了笑,道:“那你就更不必担心花如玉了,他只不过是条孤狸,孤狸遇着了狼,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。”
  萧十一朗道:“轩辕兄弟也是狐狸?”
  风四娘道:“是两条又奸又刁的狐狸,只要一嗅到危险,他们一定溜得比谁都快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金菩萨呢?”
  风四娘道:“他不是条狐狸,也是条猪,好吃懒做,好色贪财的猪。”
  萧十一郎笑了。
  风四妨道:“也许你根本不必对付他,他也会被那三条狐狸吃了的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所以最危险的还是鲨王。”
  风四娘没有否认:“据说他是条吃人的老虎鲨,吃了人后连骨头都不吐。”
  萧十一郎道:“我并不担心他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为什么?”
  萧十一郎淡淡地道:“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,你随便去问谁,他们都一定会说,萧十一郎根本就不是人。”
 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,风四娘心里又不禁觉得一阵刺痛。
  一个人若是终生都在被人误解,那痛苦一定很难忍受。
  萧十一郎又道:“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七个人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你在担心什么?”
  萧十一郎凝视着那张请柬,缓缓道:“我担心的是,没有在这请帖上具名的人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你认为明天要对付你的,还不止这七个人?还有更可怕的人在暗中埋伏着?”
  萧十一朗笑了笑,道:“我是匹狼,所以我总能嗅得出一些别人嗅不出的危险来。”
  他笑得很奇怪,连风四娘都从来也没有看见他这么样笑过。
  看来那竟像是个人临死前回光反照时那种笑一样。
  萧十一郎还在笑:“—匹狼在落入陷井之前,总会感觉得一些凶兆的,可是他还是要往前走,就算明知一掉下去就要死,还是要往前走,因为它根本已没法子回头,它后面已没有路。”
 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。她忽然明白了萧十一郎的意思。
  一个人若已丧失了兴趣,丧失了斗志,若是连自己都已不愿再活下去,无论谁都可以要他死的。
  萧十一郎现在显然就是这样子,他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已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,他受的打击已太重。
  刚才那一战,他能击败红樱绿柳,只不过因为那一战并不是为了他自己,而是为了要救风四娘。
  他觉得自己欠了风四娘的债,他就算要死,也得先还了这笔债再死。
  现在他也许觉得债已还清了,他等于已为风四娘死过一次。
  至于沈壁君的债,在沈壁君跟着连城壁走的那一瞬间,他也已还清了。
  他觉得现在是沈壁君欠他,他已不再欠沈壁君。
  他的人虽然还活着,心却已死--也正是在沈壁君跟着连城壁走的那一瞬间死了的。
  风四娘忽然发现明天他一去之后,就永远再也不会见着他了。
  因为他现在就已抱着必死之心,他根本就不愿活着回来。
  风四娘自己的心情又如何?
  一个女人看着自己这一生中,唯一真心喜爱的男人,为了别的女人如此悲伤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心情?
  她想哭,却连泪都不能流,因为她还怕萧十一郎看见会更颓丧悲痛。
  她只有为自已满满地斟了杯洒。
  萧十一郎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,凝视着她,“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?”
  风四娘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 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紫,眼睛里满布着红丝:“我本不该这么样想的,我自己也知道,她本就是别人的妻子,她根本就不值得我为她…”“为她死。”他并没有说出这个“死”字来,但风四娘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。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:“我知道我本该忘了她,好好地活下去,我还并不太老,还有前途,我至少还有你。”
  风四娘用力咬着牙,控制着自己,她看得出萧十一郎已醉
  (原图缺,谁有书?给补上。谢谢!)
  萧十一郎道:”你不但是个真正的女人,而且还是个伟大的女人,你己将女性所有最高贵、最伟大的灵性,全都发挥了出来,我敢保证,世上绝没有比你更伟大的女人,绝没有……”他声音越说越低,头也渐渐垂下,落在风四娘手背上。
  他竟枕在风四娘助手上睡着了。
  风四娘没有动。
  萧十一郎的头仿佛越来越重,已将她的手压得发了麻,可是她没有动。
  每个人都知道风四娘是个风一样的女人,烈火一样的女人。
  但却没有人知道,任何女人所不能忍受的,她却已全都默默地忍受了下来。
  她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心话,他说在嘴里,她听在心里,心里却不知是甜?是酸?是苦?
  她知道萧十一郎了解她,就正如她了解萧十一郎一样。
  可是他对她的情感,却和她对他的情感完全不同。
  这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——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。
  她忍受这种痛苦,已忍受了十年,只要她活着,就得继续忍受下去。
  活一天,就得忍受一天,活一年,就得忍受一年,直到死为止。
  ——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。
  这是两句名诗,几乎每个人都念过,但却又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其中的辛酸?
 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忍受多久,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。
  她只知道现在绝不能死,她一定要活下去,因为她一定要想法子帮助萧十—郎活下去。
  她活着,是为了萧十一郎。
  她若要死,也得为萧十一郎死。
  蜡炬未成灰,泪也未干。
  风四娘的手臂几乎已完全麻木,可是她没有动。
  她满心酸楚,满身酸楚,既悲伤,又疲倦。
  她想痛醉一场,又想睡一下,可是她既不能睡,也不敢醉。
  她一定要在这里守着萧十一郎,守到黑夜逝去,曙色降临,守到他走为止。
  忽然间,蜡炬终已燃尽,火光熄灭,四下变得一片黑暗。
  她已看不见萧十一郎,什么都己看不见。
  在这死—般的寂静和黑暗中,在这既悲伤又疲倦的情况下,她反而忽然变得清醒了起来。
  物极必反,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——到了最黑暗时,光明一定就快来了。
 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,很多问题。
  她自己将这些问题一条条说出来,自己再一条条解答。
  她先问自己:“花如玉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  花如玉当然是个既深沉、又狡猾、而且极厉害、极可怕的人。“一个像他那么样厉害的人,费了那么多心血,才得到沈壁君,又怎么会让一个车夫轻轻易易就将她救走?”
  那本是绝无可能的。
  “难道这本就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,故意让那车夫救走沈壁君?”
  这解释不但比较合理,而且几乎已可算是唯一的解释。
  “花如玉为什么要这样做?他苦心得到沈壁君,为什么又故意要人将她救走?”
  “因为他要那车夫将沈壁君送到无垢山庄来。”
  ‘这又是为了什么?”
  “因为他知道连城壁也一定会到这里来,他故意要沈壁君和连城壁相见,要沈壁君看看,她的丈夫巳变得多么潦倒憔悴。”
  “为什么?”风四娘再问自己。
  “因为他知道沈壁君是个软弱而善良的女人,若是看见连城壁为了她而毁了自己,她一定会心软的,为了让连城壁重新振作,她一定会不惜牺牲一切。”
  “何况她这时已对萧十一郎伤透了心。”
  “可是像花如玉这种人,绝不会做任何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,他这么样做,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?”
  “没有好处?”
  唯一的解释就是,这一切计划,并不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,在暗中一定还另外有个主使他的人。
  “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指挥花如天?让花如玉接受他的命令?”
  “那当然是个比花如玉更深沉,更厉害,更可怕的人。”
  “这个人难道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个人?难道就是故意将千万财富送给萧十一郎的那个人?”
  “一定就是他!”
  “就因为花如玉也是他的属下,所以花如玉从未真的关心过萧十一郎的‘宝藏’,他早已知道这‘宝藏’根本就不存在。”
  “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样傲?”
  “因为他要陷害萧十一郎,要别人对付萧十一郎,也要沈壁君怀恨萧十一郎。”
  “花如玉也当然早已知道‘无垢山庄’是属于萧十一郎的。”
  “他当然也知道沈壁君发现这件事后,会多么伤心,多么气愤?”
  “可是他既然知道连城壁已出卖了无垢山庄,又怎么能确定连城壁一定会在这里遇见沈壁君?”
  “这难道是连城壁自己安排的?”
  “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,唯一得到好处的人,岂非就只有连城壁?”
  “除了连城壁外,也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在这里,那请帖是怎么会送到这里来的?”
  “难道这所有的计划,都是连城壁在暗中主使的?难道他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个人?”
  风四娘一连问了自己五个问题。
  这五个问题都没有解答——并不是因为她不能解答,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解答。
  她的确不敢。
  ——连城壁就是“那个人”。
 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,风四娘全身就不禁都已冒出了冷汗。
  事实的真相若真是这样子的话,那就未免太可怕了。
  风四娘甚至已连想都不敢去想,她简直无法想像世上竟真的有如此残酷、如此恶毒的人。
  但是她也一直知道,连城壁本就是个非常冷静、非常深沉的人。
  像他这种人,本不该为了一个女人而变得如此潦倒憔悴的。
  他一向将自己的声名和家世,看得比世上任何事都重。
  连家世代豪富,产业更多,一个人无论怎么样挥霍,也很难在短短两年中将这亿万家业败光的。
  何况,连城壁自己也是个交游极广、极能干的人,他怎么会穷得连“无垢山庄”都卖给了别人?
  这世上又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,那么大的胆子,敢买下无垢山庄来?
  就算真的有人买了下来,这无垢山庄又怎么会变成萧十—郎的?
  想到这里,风四娘身上的冷汗,已湿透了衣裳。
  但她还是不敢确定。
  她还是想不通连城壁怎么会知道逍遥侯的秘密?怎么能接替逍遥侯的地位?

第四十四章 金凤凰

  “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?”
  “当然是周至刚的白马山庄。。
  白马山庄当然有一匹白马。
  一匹从头到尾都找不出一根杂毛来的白马,就像是白玉雕成的。
  白马通常都像征尊贵,这匹马不但高贵美丽,而且极矫健神骏,据说还是大宛的名种。
  白马山庄中当然还有位白马公子。
  白马公子也是个很英俊的人,武功是内家正宗的,文采也很风流。
  所以只要一提起白马周家来,江南武林中绝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。
  只不过,究竟是这匹马使人出名的?还是这个人使马出名的?现在渐渐已没有人能分得清了。
  也许连周至刚自己都未必能分得清。
  可是无论怎么样说,马的确是名马,人也的确是名人,这一点总是绝无疑问的。
  所以无论谁要找白马山庄,都一定不会找不到。
  正午。
  山林在阳光下看来是金黄色的,一片片枯叶也变得灿烂而辉煌。
  可是它的本质并没有变,枯叶就是枯叶,叶子枯了时,就一定会凋落。
  无论什么事都改变不了它的命运,就连阳光也不能。
  ——世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?
  风四娘心里在叹息。
  阳光正照在她脸上,使得她的脸看来也充满了青春的光辉。
  可是她自己知道,逝去的青春,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了。
  她并不想留下青春,她想留下的,只不过是一点点怀念而已。
  那也并不完全是对青春的怀念,对别人的怀念,更重要的是,让别人也同样怀念她。
  等到她也如枯叶般凋落的时候,还能怀念她的又有几人?
  风四娘不愿再想下去,回过头,霍英和杜吟正在痴痴地看着她。
  至少这两个年轻人是永远也不会忘了她的。
  只要还有人怀念,就已足够。
  风四娘笑了:“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,我若年轻些,说不定会嫁给你们其中一个的,现在……”“现在我们只不过是你的跟班。”
  霍英也在笑,笑得却有点酸酸的。
  风四娘笑道:“是我的跟班,也是我的兄弟。”
  杜吟忽然道:“幸好你不准备嫁给我们。”
 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:“为什么?”
  杜吟道:“现在我们是朋友,可是你若真的要在我们之间选一个,我们说不定就会打起来了。”
  他的脸又红了起来。
  他说的是实话。
  风四娘嫣然道,“我若要选,一定不会选你,你太老实。”
  霍英又高兴了起来,笑道:“我早就告诉过他,太老实的男人,女人反而不喜欢。”
  杜吟红着脸,嗫懦着道:“其实我有时候也不太老实。”
  风四娘大笑道:“你想要我怎么样替你出气?”
  霍英道:“随便你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我们就这样闯进去,把他抓出来好不好?”
  霍英道:“好,好极了。”
  山坡并不太陡斜。
  风四娘吆喝了一声,反手打马,冲出树林。
  白马山庄黑漆的大门开着的,他们居然真的就这么样直闯了进去。
  门房里的家丁全都大吃了一惊,纷纷冲出来,大喝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来干什么?”
  风四娘笑道:“我们是来找周至刚的,我是他的姑奶奶。”
  她打马穿过院子,直闯上大厅。
  不但人吃惊,马也吃惊,马嘶声中,已撞翻了两三张桌子,四五张茶几,七八张椅子。
  十来个人冲出来,有的想勒马缰,有的想抓人,人还没有碰到,已挨了几马鞭。
  风四娘大声道:“快去叫周至刚出来,否则我们就一路打进去。”
  霍英高兴得满脸通红,大笑道:“对,我们就一路打进去。”
  一个老家丁急得跳到桌子上,大叫道:“你们这是干什么?莫非是强盗?”
  话还没有说完,风四娘也已跳上桌子,一把揪住他衣襟,道:“我早就说过,我是周至刚的姑奶奶,他的人呢?”
  “他……他不在,真的不在。”
  “为什么不在?”
  当然是因为出去了,所以才不在,风四娘也觉得自己问得好笑,所以又问道:“他几时出去的?”
  “刚才。”
  “一个人出去的?”
  “不是一个人,还有一位连公子。”
  “连公子?连城壁?”
  “好像是的。”
  “他们到哪里去了?”
  “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。”
  风四娘的心不住往下沉:“连公子是不是跟他的夫人一起来的。”
  “是。”
  “连夫人呢2”“在后面院子里,跟我们庄主夫人在吃饭。”
  风四娘心里冷笑,道:“原来他故意安排周至刚出现,只不过是为了要把他老婆留在这里,他好出去杀人。”
  老家丁听不懂她在说什么,霍英也不懂:“谁要去杀人?去杀谁?”
  风四娘咬了咬牙,忽然问道:“你们两个人的功夫怎么样?”
  霍英笑道:“虽然不太怎么样,可是对付这些饭桶,倒还足足有余。”
  风四娘道,“好,你们就待在这里,叫他们摆酒,开饭,若有人敢不听话,你们就打,就算把屋子拆了也没关系。”
  霍英笑道:“别的我不会,揍人拆房子,我却是专家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若是酒不够陈,菜不够好,你们也照打不误。”
  霍英道:“我们要不要等你回来再吃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用不着,我要到后面去找人。”
  霍英道:“找谁?”
  风四娘道:“找一个不知好歹的糊涂鬼。”
  后面的院子里,清香满院,菊花盛开,梧桐的叶子翠绿。
  一个翠衣碧衫、长裙曳地的美妇人,正从后面超出来,碰上了风四娘。
  她虽然已近中午,看起来却还很年轻,一双凤眼棱棱有威,无论谁都看得出她一定是个很不好惹的女人。
  风四娘偏偏就喜欢惹不好惹的入,眼珠子转了转,忽然道:‘听说这里的庄主夫人娘家姓金。”
  “不错。”
  “听说她就是以前江湖中很有名的金凤凰。”
  “不错。”
  “你叫她出来,我想见见她。”
  “她已经出来了。”
  风四娘故意瞪大了眼睛,看着她,道:“你就是金凤凰?”
  金凤凰寒着脸,冷冷道:“我就是。”
  风四娘忽然笑了,眨着眼笑道:“失敬失敬,抱歉抱歉,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周至刚的妈。”
  金凤凰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褪得干干净净,一张脸己变得铁青,忽然冷笑道:“听说以前江湖中有个叫风四娘的母老虎,总是喜欢缠住我老公,只可惜我老公一看见她就要吐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你老公是周至刚?”
  金凤凰冷冷道:“不错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那就不对了,我只迷得他一见到我就要流水,有时甚至会开心得满地乱爬,却从来也没有吐过一次。”
  金凤凰道:“难道你就是风四娘?”
  风四娘道:“不错。”
  金凤凰冷笑道:“失敬失敬,抱歉抱歉,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。”
  风四娘却又笑了,悠然道:“我倒真想咬你一口,只可惜我从来不咬老太婆。”
  金凤凰的脸色好像已发绿。
  她年纪本来就比周至刚大两岁。
  年纪比丈夫大的女人,最听不得的,就是老太婆这三个字。
  她甚至情愿别人骂她疯狗,也不愿听到别人说她老。
  风四娘就知道她怕听,所以才说。
  自从发现连城壁很可能就是逍遥侯之后的“那个人”之后,她就已准备找连城壁的麻颓了。
  连城壁既然是跟周至刚一起走的,周至刚当然也不是好她找不到他们,只好找上了金凤凰。
  风四娘找麻烦的本事,本来就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。
  现在金凤凰居然还没有被她气死,她好像觉得还不太满意,微笑着道:“其实我也知道你并不太老,最多也只不过比周至刚大二三十岁而已,脸上的粉若涂得厚一点,看起来也只不过像五十左右。”
  金凤凰忽然尖叫着扑了过来.有很多女人都很会叫的,而且很喜欢叫。
  她们高兴的时候要叫,生气的时候也要叫,亲热的时候要叫,打架的时候也要叫。
  金凤凰无疑就是这种女人。
  她叫的声音很奇怪,很尖锐,有点像是一刀割断了鸡脖子,又有点像是—脚踩住了猫尾巴。
  可是她的出手既不像鸡,也示像猫。
  她的出手快而准,就像是毒蛇。
  在风四娘还没有出道的时候,金凤凰就已经是江湖中有名难惹的女人。
  她的武功实在比风四娘想像中还要高。
  风四娘接了她五六招之后,巳发觉了这一点。
  只不过风四娘的武功,也比她想像中要高得多,十七八招过后,忽然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腕。
  金凤凰的手跟身子立刻麻了,连叫都叫不出。
  风四娘已经把她的手反拧到背后,才喘了口气道:“我要问你几句话,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。”
  金凤凰咬着牙,恨恨道:“你杀了我吧。”
  风四娘道,“你明知我不会杀你的,我最多出只不过把你鼻子割下来而已。”她笑了笑,又道:“世上唯一比老太婆更可怕的女人,就是没有鼻子的老太婆。”
  金凤凰咬着牙,眼泪已快掉下来。
  她知道风四娘是说得出,就做得出,她了解风四娘这种女人,因为她自己也差不多。
  风四娘道:“我问你的话,你究竟肯不肯说?”
  金凤凰道:“你…你究竟要问什么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你老公陪连城壁到哪里去了?”
  金凤凰道:“不知道。”
  风四娘冷笑道:“我若割下你鼻子来,你是不是就知道了?”
  金凤凰又叫了起来:“我真的不知道,你杀了我,我也不知道。”
  女人真的叫起来的时候,说的大多数都不会是谎话。
  风四娘叹了口气,又问道:“沈壁君呢?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?”
  金凤凰道:“我没有藏起她,是她自己不愿意见你。”
  风四娘还没有到后面来的时候,她们已知道来的是风四娘。
  敢骑着马闯上人家大厅的女人,这世上还没有几个.风四娘道:“她不想见我,可是我想见她,你最好…”她没有再说下去,因为她巳看见了沈壁君。
  沈壁君巴走出了门,站在屋檐下,脸色很苍白,带着怒意,一双美丽的眼睛却已发红。
  是不是哭红了的?
  是为什么而哭?
  风四娘叹了口气,道:“我千辛万苦地来找你,你为什么不愿见我?”
  沈壁君冷冷道:“谁叫你来的?你根本就不该来。”
  风四娘又不禁冷笑道:“你若以为是他叫我来的,你就错了。”
  他?他是谁?
  沈壁君当然知道,--想到这个人,她心里就像被针在刺着,被刀割着,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撕得粉粹,碑成了千千万万片。
  她已连站都站不住,整个人都已倒在栏杆上,却寒着脸道:“不管你是为什么来的,你现在最好赶快走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为什么?”
  沈壁君道:“因为我已跟你们没有关系,我……我已不是你认得的那个沈壁君……”她的话说得虽凶,可是服泪却已流下,流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,就像是落在一朵已将凋零的花朵上的露珠。
  看着她的悲伤和痛苦,风四娘就算想生气,也没法子生气了。
  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像被针在刺着,像被刀在割着?
  她当然了解沈壁君的意思。
  以前她认得的那个沈壁君,是一个为了爱情面不惜抛弃一切的女人,现在的沈壁君,却已是连城壁的妻子。
  “不管怎么样,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对你说。”她忽然冲过去,紧紫地握住了沈壁君的臂:“你一定要听我说,我说完了就走。”
  沈壁君用力咬着嘴唇,终于点了点头:“好,我听,可是你说完了一定要走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只要你听我说完了.就算你不让我走,我也非走不可。”
  ——该走的,迟早总是要走的。
  这正是萧十一郎以前常说的一句话。
  想起了这句话,想起了那个人,想起了他们的相聚和离别......沈壁君的眼泪已湿透了衣袖。
  萧十一郎,现在你究竟在哪里?究竟在做什么?
  你为什么不来听听,这两个必将为你痛苦终生的女人在说些什么?
  你知不知道她们的悲伤和痛苦?
  他当然不能来,因为他现在又渐渐走进了一个更恶毒、更可怕的陷阱中。
  也许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,可是他不愿回头,也不能回头。
  梧桐的浓荫,掩住了日色。
  长廊里阴凉而幽静,一只美丽的金丝雀,正在檐下“吱吱喳喳”地叫,仿佛也想对人倾诉她的寂寞和痛苦。
  她的爱侣已飞走了,飞到了天涯,飞到了海角,她却只有呆在这笼子里,忍受着永无穷尽的寂寞。
  这里的女主人,虽然也常常抚摸她美丽的羽毛,可是无论多么轻柔的抚摸,也比不上她爱侣的轻轻一啄。
  金凤凰已掩着脸冲出了院子,也没有回头。
  风四娘还没有开口。
  这件事实在太复杂,太诡秘,她实在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。
  沈壁君已在催促:“你为什么还不说?”
  风四娘终于抬起头,道:“我知道你恨他,因为你认为他已变了,变成了个杀人不眨服的魔王,变成了个无情无义的人。”
  沈壁君垂着头,一双手紧握,指甲已刺入掌心,嘴唇也已被咬破。
  她在折磨自己。
  她希望能以肉体的折磨,来忘却心里的痛苦。
  风四娘道:“可是你完全错怪他了,你若知道这件事的真相,就算有人用鞭子赶你,你也绝不会离开他一步的。”
  沈壁君恨恨道:“就算有人用刀逼我留下,我也要走,因为每件事都是我亲眼看见的,并且看得清清楚楚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你看见了什么?”
  她也握紧了手,道:“你看见他为了冰冰伤人,你看见他已变成了一个骄傲自大的暴发户,你看见他已变成了无垢山庄的主人。”
  沈壁君道:“不错,这些事我都看见了,我已不愿再看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只可惜你看见的只不过是这些事的表面而已,你绝不能只看表面,就去断定一个桔子己发臭?你……”沈壁君打断了她的话,冷冷道:“外面已腐烂的桔子,心里一定也坏了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可是也有些桔子外面虽光滑,心里却烂得更厉害。”
  沈壁君道:“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
  风四娘道:“我问你,你知不知道他为得么要为冰冰而伤人?你知不知道无垢山庄怎么会变成他的?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那些人?”
  沈壁君道:“我不知道,我也不想知道。”风四姻道:“可是我知道。”
  沈壁君道:“哦?”
  风四娘道:“他那么样对冰冰,只因为冰冰是他的救命恩人,而且她已有了不治的绝症,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去。”
  沈壁君脸色变了变,显然也觉得很意外。
  风四娘道:“他要杀那些入,只因为那些人都是逍遥侯的秘密党羽,都是些外表忠厚,内藏奸诈的伪君子。”她叹了气,又道:“而且他也并没有真的找到宝藏,他的财富,都是一个人为了陷害他,才故意送给他的,无垢山庄也一样。”
  沈壁君的脸又沉了下去,冷笑道:“我想不出世上居然有人会用这种法子去害人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你当然想不通,因为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。”
  沈壁君道:“什么事?”
  风四娘道:“逍遥侯有个秘密组织,他收买了很多人,正在进行一件阴谋,他死了之后,这个组织就由另外一个人接替了。”
  沈壁君在听着。
  风四娘道:“只有冰冰知道这组织的秘密,也只有她才认得出这组织中各式各样的人,因为这些人都是些欺世盗名的伪君子。”
  沈壁君道:“萧十一郎要杀的就是这些人?”
  风四娘点点头,道:“可是他不愿意打草惊蛇,所以他出手时,都说他是为了冰冰,其实冰冰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,他们之间,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些儿女私情。”
  沈壁君又用力咬住了嘴唇。
  风四娘道:“接替逍遥侯的那个人,为了想要萧十一郎成为江湖中的众矢之的,就故意散布流言,说他找到了宝藏,其实他的财富,都是那个人用尽了千方百计,故意送到他手里的。”
  沈壁君忍不住问道:“你已知道这个人是什么人?”
  风四娘道:“我虽然还不能十分确定,至少也有了六七分把握。”
  沈壁君道:“他是谁7”风四娘一宇宇道:“连城壁。”
  沈壁君脸色变了。
  风四娘道:“天下绝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恨萧十一郎,他这么样做,不但是为了要陷害萧十一郎,也为了要让你重回他的怀抱。”
  沈壁君突然道:“你要告诉我的,就是这些话?”
  风四娘点点头。
  沈壁君冷冷道:“现在你已经说出来了,为什么还不走?”
  风四娘道:“我说的这些事,你难道全都不信?”
  沈壁君冷笑,反问道:“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秘密?是不是萧十一郎告诉你的?’风四娘道:“当然是。”
  沈壁君道:“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,你难道全都相信?”
  风四娘道:“每个字我都相信,因为他从来也没有骗过我。”
  沈壁君冷冷道:“可是我却连一个字也不相信。”
  风四娘道:“为什么?是不是因为他骗过你?而且常常骗你?”她盯着沈壁君,也不禁冷笑,道:“他什么事骗过你?只要你能说得出一件事来,我马上就走。”
  沈壁君冷笑道:“他......”她只说出了一个宇。
  她忽然发觉自己虽然总觉得萧十一郎欺骗了她,但却连一件事都说不出来。
  自从萧十一郎和她相逢的那一天开始,就在全心全意地照顾她、保护她。
  他对她说出的每句话,每个字?